邂逅在雲端

樵思林 2022/03/24 19:41 點閱 80917 次

〈一〉雲間的初遇

華燈初上時分,飛機正緩緩滑出跑道,我趕緊奔進廚房,收好手裡的托盤與夾子,再奔回座位上,繫好安全帶。趕著在飛機起飛前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後,鬆了一口氣的我,這時候還不忘向坐在面前的乘客甜甜地送上一朵職業性的微笑。

躲在洛杉磯的飯店裡韜光養晦了兩天之後,終於要飛回台北了。我盤算著在經過十三個小時的飛行之後,明天回台北之後一定得打起精神,先不忙著補眠,總得趕到補習班上完了托福課再說。否則再翹課下去,下個月的托福,就別想有好成績了。

找到了梵谷畫作月曆

這趟飛行照例在早已對我新鮮感盡失的LA待了48小時,雖然大多數時間都一個人窩在飯店房間裡或是睡覺,或是看書看電視,不過幸好在飯店附近購物中心裡的書店終於找到了明年度的梵谷畫作月曆,也算是不虛此行。

明年若是申請到了紐約的學校念藝術史,我打算以梵谷在自殺前的兩個月於Auvers-sur-Oise瘋狂地揮灑最後生命的幾十幅晚年作品作為研究主題,只因為,這位一生落拓潦倒,卻執意選擇孤獨的藝術家,正是我這生最為心儀的不世出天才。

這次一起飛的明芳,依往例才一抵達飯店大廳,就被她那開著拉風跑車的男友連人帶行李接走了。她的男友史蒂文當年是個小留學生,定居LA已經十幾年了,現在是位頗具雅痞氣質的電子新貴。滿臉幸福的明芳隨史蒂文離開之前,還一直慫恿我一塊兒玩去。

「史蒂文的幾個死黨都是又年輕又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兒耶,」她對我俏皮地眨眨眼,「去認識認識嘛!說不定真命天子就這樣出現囉!」

交了個空姐女友

算了!以前剛飛LA的時候,也曾經半是好奇、半因為無聊地跟著同事約的當地朋友聚過幾次。這些人清一色是家境富有的「後小留學生」,十幾歲時被父母親花了大筆銀子送到美國來當移民先鋒,幾年過去之後,學業完成了,工作找到了,也算是落地生根了,然而他們除了英語流利之外,從裡到外根本依舊是不折不扣的異鄉人,從生活習慣到吃喝玩樂的品味,還是與台灣的年輕人一般無二。

我對他們沒有偏見或惡感,只是對於被人家以「交了個空姐女友」拿來當做炫燿的資料感到很反感,所以見過幾次之後,就對這一類人敬而遠之。因此每趟飛LA,當同事們忙著約會或趕場玩樂時,我總是一個人躲在飯店裡的時候居多,反正我這個人喜愛清靜,孤僻慣了,倒也從不覺得寂寞。


可惡的花花公子

飛機爬行到一定高度之後,飛行已趨平穩,也就是我們該起身工作的時候了。我走進廚房,拉起簾子,穿上圍裙,開始準備待會兒serve飲料的用品。這時候打G3的大哥〈負責經濟艙廚房工作的空少〉帶著一臉奇異的表情,一邊掀開簾子走進來,一邊神秘兮兮地以宣布大事的口吻,勉強壓抑著那興奮已極的音調,低聲喊道:

「你們知道我在前面〈商務艙〉看見什麼人了嗎!?哈!就是那個有名的花花公子,那個負心漢!」

什麼呀?我跟幾個打EY 的妹妹〈負責服務經濟艙的資淺空姐〉聽得一頭霧水。搞不清楚他說的是誰?

「唉呀!張莉的事情你們聽過沒有?」大哥一邊拉出餐車,手裡飛快地將瓶瓶罐罐的飲料放上去,一邊嘴裡不得閒地講起故事來:

「幾個月前張莉飛LA的時候,在飛機上碰到了那個,喏!就是這個杰人,這個可惡的花花公子!」大哥激動地嚥下一口口水,繼續說道:

「哼!你們不知道這個杰人長得有多帥,真是,唉,簡直像電影明星一樣!我這輩子還從來沒見過那麼俊美的男生吶!」大哥嘖嘖稱奇,彷彿正在忘情地讚美自己的偶像似地。

不過他馬上就恢復了咬牙切齒:「那個杰人啊,當場就對張莉一見鍾情,馬上就死追活追的,張莉還以為遇上了白馬王子,高高興興甜甜蜜蜜地就跟他熱戀起來,還以為自己終身有托了。結果啊!哪知道,」

大哥悽悽切切地大嘆一口氣,一邊倒熱水幫自己沖杯茶喝將起來。

「哪知道啊!才不到三個月就被他莫名其妙甩了!連一句話都沒交代,就避不見面、不聯絡,張莉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馬上就掉進地獄裡。到現在她還沒恢復,還痛苦到站不起來吶!可憐的張莉!」

幾個妹妹聽了這悲慘的故事,紛紛義憤填膺地激昂議論起來,罵人的各種詞語一一出籠。「太過份了!」「怎麼有這種人!」「哼!真可惡!以為我們空姐好欺負吶!?」

「欸!我們去前面瞧瞧這個爛人到底長什麼樣?到底有多帥?」也不知是誰先發難的,大家即刻紛紛熱烈附和。

灼人的目光

「等等!」大哥充滿權威地大喝一聲。

「別忘了,現在在打工啊!一群人跑到前面像什麼話?不怕chief〈座艙長〉跟前面大姐罵人吶?」

置身風暴圈之外的我,正靜靜地張大眼睛傾聽著這一切對話,卻突然見大家的眼光不約而同投射到我身上。

「那這樣嘛!大姐〈其實我不過才飛一年多而已,只不過現在是經濟艙最資深的一位,就獲得如此尊稱〉,你就假裝去前面galley〈廚房〉拿東西,然後再幫我們偷偷瞧瞧,這個人,哦,這個花花公子到底有多帥好嗎?回來要仔細講給我們聽喔!」

我看,這些小女生與其說是對花花公子好奇,倒不如說是對這位「天下少見」的美男子感興趣吧!只是,平白無故指派給我這個任務,還真是無聊得可以。待要拒絕,又挨不過大家的央求,只好勉為其難前進商務艙去履行指令了。

聽大哥仔細地交代了花花公子的座位號碼〈怪道!他怎麼老早記下來了?〉,我先假意走進商務艙廚房去要一條塑膠杯,然後趁著走回後面的機會,放慢腳步找到那個座位號碼;接著,再裝做若無其事地將眼光游移向座位上的乘客………

這時,只聽見自己腦中轟地一響,我加快腳步逃回後面,急急逃離他灼人的目光。

那目光,原來早在我假做不經意地看向他時,就已經定定地停駐在我身上了。

我腳步虛浮地奔回經濟艙,只覺得渾身燒燙起來。然而那異常濃黑的兩道劍眉下的雙眸,卻彷彿在深邃黝黯夜空逕迸射出灼灼光芒的星子,仍牢牢深烙在我的眼朣之中,揮之而不去。

〈二〉未盡的故事

接下來,大家團團轉地忙著serve的工作:送飲料、送餐,緊接著又販售機上免稅品。在我跟妹妹們忙著進出廚房的空檔,大哥還時不時把握機會好心提醒教育我們:「記得啊,那個花花公子萬一跑到後面來跟你們搭訕釣魚,可千萬不要掉進他的陷阱啊!否則就完咧,就準備當下一個可憐的張莉吧!」

我跟妹妹們面面相覷地聳聳肩,再擠擠眼交換個微笑,心想怎麼可能呀?天高皇帝遠的,還是商務艙的姐姐們小心點為妙咧!

好不容易忙完了第一階段的工作,輪休時間開始,我照例選擇休第二班,因為在閴黑的機艙中多執勤兩個小時,往往有助於培養些許睡意,等會兒上到二樓的組員休息室躺下後,也才容易入睡些;更何況,下機後還要馬上趕去補習班上托福課,還是得在機上善加利用休息時間養精蓄銳才是。

能不能給我杯水呢

機艙內的燈光熄滅之後,放映電影的時間開始,機內原本鬧哄哄的氣氛頓時沉靜下來,乘客們紛紛尋求舒適的角度或是試圖入睡,或是拿出書本閱讀,好捱過這漫漫旅途。

這一向是我在飛行中最喜愛的時刻,雖然礙於工作規定無法閱讀自己的書本,但我總愛在巡邏客艙及服務乘客之餘,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廚房旁的jump seat〈空服員座椅〉上,任思緒上天入地神遊,卻鮮少加入同事們在廚房裡擺開的龍門陣,只因為我從來無法自在地融入他們閒嗑牙的八卦題材,舉凡男友的收入地位豪宅華車,或是在外站血拼名牌貨的成果等等話題。

當我正想著下一趟飛紐約時,一定要把握機會去參觀幾所學校,收集一些藝術史科系的資料,耳邊不時隱隱傳來同事們在廚房中的笑語,間或夾雜著幾句嘻笑:「我去偷看了,真的好帥耶!」「欸!還笑我,你自己不也忍不住跑去前面偷看了?」「唉唷!算了吧!要是被他看上了,你說不定就倒楣了。窮稀罕個什麼勁?!」

猜到了她們此時的談笑主題正環繞著某人打轉,我不禁皺起眉來。正想起身去巡邏客艙時,突然有人走近我身邊站定,一把溫潤而略帶童聲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小姐,能不能請你給我杯水呢?」

我於是連忙離座準備進廚房倒水,一邊抬頭微笑請來人稍等。

這時候,卻發現迎在眼前的,竟然是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我馬上正色收起微笑,心裡想著真奇怪,商務艙的客人怎麼會跑到EY來要水喝?然後又告訴自己,若是換了別的客人,必然要秉持以客為尊的原則耐心服務;然而來者既是這個惡名昭彰的花花公子,可就別太給他好臉色看啊。

雖然這麼想著,我還是面無表情地進廚房倒了杯水,掀開簾子遞給他,一邊只覺得,那灼灼的目光彷彿聲聲敲在心上的鼓音般令人很不舒服。這時,廚房裡的幾個妹妹瞥見簾子外出現的面孔,飛快地互相交換意味深長的目光。

飛長班熬夜很辛苦

當我正厭煩地想舉步走開時,那雙眼睛的主人卻開口攀談起來:

「飛長班熬夜很辛苦吧?搭飛機的乘客都這麼覺得了,更別說你們還得serve了。」

「還好,習慣了。」我丟下簡短的答句後,就連忙道歉開溜了。

待我在走道巡迴兩遍之後,慢慢走回廚房邊的座位,卻見他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的黝暗夜色。當他一見到我的身影,張口正想再說些什麼時,我又一溜煙躲進廚房去了。

「大姐,好奇怪唷,那個人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要水喝呀?」小琪壓低嗓子對我眨眨眼。

「欸,還用問,當然是別有所圖啊!」玉玲壞壞地推一把小琪的肩膀笑道。
「難道他看上你了唷?」一向充滿正義感的如芬朝簾外瞪一眼,忿忿地接著說:「還站在那裡不走?看我來打發他!」

而我呢,則從廚房另一邊掀開簾子溜走了。

在接下來的航程中,杰人又出現在身邊兩回,我則是每一見到他接近,便立即找事情忙開去。我可不想成為大哥跟資淺妹妹們打趣或閒談的話題啊!

「各位旅客,我們即將到達台灣桃園國際機場……」

十幾個小時的飛航終於接近尾聲,我跟同事們來回穿梭地忙著準備落地工作,商務艙的大姐也過來拉開分隔商務艙與經濟艙的隔簾。此時,我忽然瞧見前座的杰人朝後深深一望,似乎正在尋找些什麼。而那雙眼睛裡,則彷彿閃過一縷滄鬱的煙嵐。

就這樣吧!我想。

飛行即將結束,一切可能的,與不可能發生的故事,都將隨著飛機重返大地的胸懷,而畫下句號。就像過去許許多多曾經共同御風飛行的乘客一樣,我們的緣分,也將僅止於這一起遠離地表而命運相依的幾個小時。

當時,我卻沒想到,若命運之神有意為未盡的故事接續篇章,祂總是找得到方法的。

〈三〉奇異的重逢

在勤務結束後,從機場返回公司的組員巴士上,同事們依然精神奕奕地談笑著,今天大家似乎較平日更加興致高昂,因為他們發現了一個超級勁爆的主題:傳聞中,張莉那個極富有、年輕又極漂亮的前花花公子男友,這趟竟然在我們的飛機上現身了!

其實早在飛航途中,經過G3大哥這十幾個小時於飛機上的奔走宣傳,不管是樓上樓下、前艙後艙、還是頭等、商務、EY的組員,每個人都已經對張莉的悲慘故事瞭若指掌,而且也都製造機會去商務艙偷偷窺看過那位負心無情冷血殘酷的男主角了,但好不容易捱到現在,大家終於才有了聚在一起交換意見及情報的機會。

當然,也有人不觧,這位傳說中的獵豔高手這趟怎麼竟然會鎩羽而歸?小琪連忙跳出來解說:「還說呢?你們不知道喔,他看上了我們的依晴姐姐耶,還跑到後面來一直搭訕,可是都被我們大姐給躲掉了呀!」

跑到後面來搭訕

她得意敘述的神情,像是掌握了第一手珍貴情報的偵探。

「嗯、嗯,是真的耶!」玉玲趕緊權威地點頭附和。

正在閉眼假寐的我一聽話題竟然扯到自己身上來,張開眼睛瞪她們兩人一眼,隨即又轉過頭,凝望窗外不斷朝後飛馳而去的風景。

這時,G3大哥讚賞地嘆一口氣,緩緩點頭道:「還是我們依晴妹妹聽話又聰明,沒有掉進這個爛人的陷阱!」他加強口氣,又接著說:

「唉唷!你都不知道,我看那個人一直粘著你,為你捏了好幾把冷汗咧!就怕你不小心跟張莉一樣上當了呀!」

儘管覺得他說得離譜,我還是向大哥微微一笑,然後就假作疲憊地閉上眼不發一語,隨他們說去了。

只是,我不明白,這個惡名昭彰,彷彿曾經犯下十惡不赦罪行的杰人,為何氣質如此溫雅?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又為何彷彿帶有幾分靦腆與天真?
若不是聽了大哥所敘述的惡行在先,我實在無法將他與「無恥、無情、冷酷…」等特質聯想在一起的呀。

管他的!反正這個人與我之間,只不過經歷了一段短暫的邂逅。而無論是過去、現在,或未來,他跟我都是毫不相干的個體,再也沒有交會的機會了。

奇妙的命運

休息兩天之後,我的下一趟勤務是飛曼谷,這是個當天來回的短班。這次我被安排在商務艙服務,搭檔的同事則是正好又一起飛的如芬。

經過一連串的準備工作之後,登機時間開始,組員們各就其位standby,以迎接乘客登機。

當我正忙著協助商務艙乘客就座時,突然感到身側彷彿有道奇異的氣流正沖激而來,我連忙抬頭一望,站在眼前的人,竟然是,是杰人!

他望著我的表情起初也似乎帶著幾分錯愕,隨即便開心地朝我點頭微笑起來。

我不得不想,命運有時候的確是奇妙而不可解的吧?
否則,按照正常的邏輯計算,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在三天之內,連續兩次搭上同一班國際線航班的機率,就算不是幾萬分之一,也總該是千分之一之微吧?

我深深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與杰人,怎麼竟然就在這千萬分之一的機率之中,又相遇了?


這次,杰人是我服務區段商務艙的乘客,我可不能再一見到他就躲了。於是,我只好極盡所能地在自己與他那無所不在的目光之間,築起一道絕緣體,好讓自己的心緒能夠不受干擾地進行服務工作。

然而即使如此,他那兩道目光,卻仍然像悶熱的夏日午後,雷雨將至前陣陣穿雲越空而來的氣流,擾得大地騷動、曠野不寧,隱隱然預告著那即將劃破天際的聲聲驚雷。

雖然他若有深意的凝視令我有些不安,但每當我至杰人座位前serve飲料餐點或販售免稅商品時,他的禮貌應對及儒雅態度在在顯露出此君良好的教養與氣質,而我對他曾懷有的惡感,也因此不知不覺中逐漸消融。

倒是跟我搭檔服務的如芬,一向就嫉惡如仇的她每到杰人面前,一定是橫眉豎目地不給他好臉色,而杰人卻彷如毫無所覺似地始終不以為忤,讓一旁的我在尷尬之餘,更不得不佩服他的好修養。

也許,正確地對一個人進行價值判斷的方法,是自己客觀地聽其言觀其行,而非擷取第三者的蜚短流長吧?我這麼想著。

深陷包圍中

在艙內服務工作暫告一段落後,距離到達曼谷的飛行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乘客們紛紛離座走動、伸展肢體。

今天的商務艙氣氛較平日要熱烈得多,因為那一團到東南亞進行業務考察的工商界鉅子們素來在商場上就互有交集,這下子在高空中更是不放過或聨誼或攀交情的機會,縱聲恣意談笑的他們跟平日在媒體前現身的嚴肅形象比較起來,其中的落差還真令我有些驚訝。

在我巡邏完客艙,正準備走回廚房時,一位頗有些名氣的企業家第二代找我攀談起來,接著又有幾位見狀也加入陣容,不一會兒,我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已深陷在這團企業大老小開的包圍中,每個人不外是盯著我的名牌,問些電話號碼多少、何時有空可以出來聊聊之類的無聊問題。我雖想脫身,卻又無法突破這道離譜的人牆。

一邊強自維持著溫婉的笑容,我心裡卻焦急不耐起來,尤其在瞥見聞風而來的座艙長那不以為然的表情之後。正當我尋思著怎麼找個藉口開溜時,突然望見杰人離座走了過來,他隔著這一圈人,高聲朝我問道:

「對不起,小姐,我在想,剛剛向您買的那條領帶是不是可以換個別的顏色呢?」

我微笑著向身前的眾人道聲歉,隨著杰人走向他的座位。

杰人一邊抽出seat pocket裡的免稅商品目錄,一邊為麻煩了我連聲致歉,這時,竟又神態略帶頑皮地向我輕輕眨了眨眼。

「剛剛你被圍在那邊,一定很不好受吧?」,這問句在兩道劍眉間的濃濃笑意裡響起。

〈四〉心的迴航

最後,杰人剛剛買的領帶還是原封不動地躺在他的手提箱裡,只是我們卻聊了開來。

當兩個彼此好奇的人伸出互相試探的觸角時,話題也就源源不絕地展開。

長住LA的杰人這趟奉父命回台,是因為父親希望他能夠回來學習接掌家族事業,至於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飛曼谷視察當地的業務。

「還真是湊巧!怎麼這兩趟竟然都搭上了你的飛機,這真是不可思議啊!」杰人微笑的嘴角裂成兩道悅目的弧線。

「其實這也沒什麼,在飛機上重複碰到某些客人是常有的事。」誰都知道我在說謊,在南來北往的國際航線上,連續兩趟飛行碰到同一位乘客的可能性,簡直比彗星撞地球的機率還低!

我不過是嘴硬罷了,只希望預先堵住杰人說出什麼「我們還真是有緣」之類的陳腔濫調。

「因為這樣意料之外的有趣巧合,讓我覺得,儘管不是很情願,但這趟奉老爸之命飛曼谷也不再是件苦差事了。原本我並不想走父親的老路從事同樣的事業,但現在我卻得到一種啟發:原來人生是無法完全按照規劃來進行的啊!」

我卻沒料到,杰人說出來的是另外一番話語。這倒令我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也許,他畢竟不同於我在飛機上見慣的那些喜歡找空姐搭訕的富家公子。

悵然若失

每一段旅程,總有走到終點的時候。曼谷已遙遙在望,我們得準備降落了。

正當我沿走道忙著回收乘客用過的耳機時,杰人竟然神情微帶靦腆地開口說:「呃,快到了。喔,我是說,是不是還有機會跟你聯絡呢?」

我考慮了幾秒鐘,咬咬嘴唇,低著眼瞼送出一朵心虛的微笑,最後畢竟什麼話都沒說,還是走開來繼續回收下一位乘客的耳機。只是一顆心就像此刻窗外失重的雲朵似地漂浮不定,待瞥見面前乘客空著的手及驚訝的眼神時,才驚覺自己竟然夢遊似地一路收著耳機走到經濟艙去了。

終於到達曼谷機場了,大開的機門送出魚貫而行的乘客,我職業性地對他們一一頤首微笑道別,只是當杰人經過身前時,我卻不敢再看他一眼。

也許,對某些人稍稍殘忍一些,是保護自己免於受傷害的笨方法之一吧?儘管我並不習慣扮演這樣冷酷的角色。

面對著空蕩蕩的機艙,我有些悵然若失,卻同時有著鬆了一口氣的豁然開朗。這份複雜的感受令自己也有些費解。

幾天之後,正當我一個人在家享受著休假日的清閒時,電話突然響起。

「嗨!我是杰人,我從曼谷回來了。」

啊?怎麼會是他?

電話那端的杰人笑聲爽朗地老實招供,原來這電話號碼是他托我們公司裡認識的朋友查來的。

搭搭淡水的渡船

「我一直很想搭搭淡水的渡船,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陪我這個土包子去一趟呢?聽說明天會是個晴天。」

該來的還是會來。面對著他的邀約,我陷入長考。

「呃,我還不確定明天有沒有空。這樣好了,請你晚上再打電話跟我確認好了。」我畢竟無法果決地拒絕。

我得好好想一想.....

他是個人家口中充滿惡行劣跡的花花公子。去?是賭,可能賭上真情;不去,也是賭,賭上的卻可能是錯失一份真情。
到底要不要拿出勇氣一賭呢?

啊!真令人舉棋難定。我決定找大明商量去。

「你說,我明天倒底要不要去呢?」隔著茶館的桌子,我對大明敘述完這幾天的故事後,張大眼睛問他。

大明的回答有些令我意外:「你應該問這問題的對象不是我,而是...」他指指胸口,「自己的內心!」

我皺起眉頭凝視大明,彷彿能從他的眼睛裡用力看出自己內心的答案。

「好吧!我就賭一賭!反正我不當花花公子已經很久了!」

命運的轉捩點

「花花公子」是我們之間的一句玩笑話,指的是無所保留地付出情感,而這情感裡又懷有份一往無前的盲目勇氣,「簡直像花花公子一樣無賴!」我們曾經如此相視大笑,為花花公子賦予新定義。

下定與杰人見面的決心,彷彿是跟自己賭的氣,又似乎是跟命運賭運氣。

「見就見,怕什麼呢?看我真能被他給怎麼樣呢?」

我不得不承認,其實心裡是盼望著這場會面的。只是,他的惡名昭彰,使得我微微戰慄。並非為了與他見面感到恐懼,而是,我害怕自己會任由故事從此發展下去,而管不住自己的命運。

一場會面,也許並不僅僅是一場會面,而將是命運的轉捩點,攸關著未來我的喜、我的愁;失落、或依歸。

而杰人,也將不僅僅是一位偶然邂逅在雲端的過客吧!?


那天的淡水太陽很暖,風卻一直頑皮地撩撥著長髮,理也理不住,就像我那顆彷彿飄浮在雲頂的心,似乎一個不留神,就將失足跌入艷陽瀲瀲的江心。

我們坐在淡水往八里的渡輪上,杰人指著彼岸的一片屋宇及廠房,說:

「那是我父親經營的遊艇工廠,我們住的房子也在旁邊。」

喔,原來如此。我從不知台灣也生產遊艇。這時腦中油然浮現出曾在電影中看到的,乘遊艇在碧海藍天中悠游的場景。

就任性一次吧

「希望哪一天,能夠帶你乘著遊艇,一起出海去看看這個世界。」杰人因艷陽而瞇起的雙眼,看著我時仍不掩自其中發射出的款款笑意,我彷彿自他眼中看到另一個太陽,及一片壯闊的世界。

誰知道呢?是否真有那一天。我這麼提醒著自己。然而同時卻又感到,心中對他曾有的警戒正無聲無息地緩緩消融。

甩一甩頭,我彷彿跟自己再次賭氣似地下定了決心。
不想再徬徨、不想再猶豫了!就任性一次吧,看看命運究竟能將我帶往何處去?!

渡輪靠了岸,杰人信步帶我往他家走去,我有些緊張,難道要見他家人去嗎?太突兀了呀!
「沒關係,今天家裡沒人在的。」

他領著我稍稍參觀了遊艇工廠,然後推開一座豪宅的大門。

「我想讓你瞭解我的生活情形。」他的口氣顯出幾許深長的意味。

「因為,我們認識的時間這樣短,相處的時間也將很有限。我不想浪費時間,想讓你早些瞭解我,真正的我。」

杰人翻出相簿,一一為我解說自小至今的照片;還有他在美國唸大學時迷上足球,曾經參賽所得的戰利品。

我們傍著頭翻閱照片,彷彿已是相識許久的好友,感覺很是溫馨。

再次坐上渡輪,我們往淡水的方向返航而去。而我的心,也彷若在奮力泅湧至遙遠的海中孤島之後,正回頭往初始出發的海岸線游去,感到方向無比確定地心安,與理所當然。

〈五〉陰影的漣漪

那天的淡海沙灘清靜而空曠,杰人陪我坐在杳無人跡的白沙上,一逕對著我傻笑,他專注的目光弄得我耳根發熱地難為情起來。

沒見過一個魅力十足的男孩卻傻氣成這樣的!我心裡不禁發笑。

我們一整天在淡海與淡水一帶漫遊。淡水河岸的燈,隨著漸沉的夕陽一盞盞地亮起。望著杰人眼眸中閃爍的燈影,我的心不禁隨之晦暗起來。

未來難以預測的前景,在我心中成為一片艷陽難及的陰影。

「再三天,我就得回LA了。」燈光照著他眉心的皺褶,映出深谷一般幽暗的影子:「我父親要我儘快趕回去處理業務。」

「喔。」那麼,我們此後很難再見面了吧?我惆悵地想,卻沒說出口。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一股溫柔卻深蘊的力道從他手掌傳入我心裡。

「我會天天打電話給你的!」他轉頭對我微笑,我望著他那張陽光般的笑臉,胸中只感到茫然。

一起飛行的同事中,也有不少人是談著這種遠距離戀愛的,經常旁觀她們的例子,使我深深瞭解這其中的辛苦。兩人藉著一條單薄的電話線維繫感情,難免彼此缺乏安全感,卻又恨沒有著力的支點。還有的人就乾脆灑脫地過了頭,將這種關係當成愛情遊戲的其中一站。

而這樣的感情,都曾經是我所害怕而不願陷溺其中的。

然而經過接下來幾天的相處,我卻已經來不及、或者應該說,也不願回頭上岸了。

而且正因命運交給我們探知彼此內心的時間極為短暫,我們反而擁有理當繼續同行的默契。
離台前,杰人向我要了這個月跟下個月的班表。

「雖然不能陪在你身邊,但你飛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聽到我的聲音的。」他說。

果然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我無論飛到哪一站,都一定會在飯店裡接到杰人的電話。在過去兩趟的飛行、及在台灣短短的幾天相處中來不及彼此瞭解的兩個人,透過綿長的越洋電話線,與絮絮不绝的言談中,逐漸走進了對方的人生。


再飛洛杉磯

領到這個月的班表之後,我不禁雀躍萬分地輕呼起來。

太幸運了,這個月的長班竟然是飛洛杉磯!簡直是心想事成啊!

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再見到杰人了,而且,就在他居住的城市。

經過了磨人的多日等待,歩出洛杉磯機場,我懷著一顆興奮到幾近沸騰的心,深吸一口那加州與台北截然不同的沁涼空氣。過去對我來說,一向不過是個飛行驛站的洛杉磯,如今在我的人生中,卻有了全然兩樣的意義。

杰人在機場大門口接過我的皮箱,我向座艙長打過招呼之後,在同事們審視的目光下與杰人走向他的座車。

過去經常看到同事們在外站被當地男友接走的情景,大家也都習以為常,頂多就是會好奇地觀察男生的長相,或是從人家的穿著、佩帶的手錶等個人物件,還有開的車名貴與否,來判斷對方的社會背景與經濟條件。沒想到,這一幕今日也在自己身上上演。

杰人的銀灰色賓士輕巧地滑進洛杉磯寬敞順暢的公路,他邊開車邊轉頭凝視我,嘴角那熟悉的笑容,在加州明亮而不熾熱的艷陽下彷彿燦燦有光。

我們聊起別後種種。雖然分別才一個月不到,這陣子以來我的心情卻似散文篇章一般婉轉,像小說情節一樣起伏,都是說不盡道不完的思緒。

一棟神秘的華麗屋宇

幾十分鐘後,車窗外的景致越加怡人,道路兩旁一棟又一棟風味獨具、設計精緻的洋房,交錯在寬闊花園與參天濃蔭之間。在我正目不暇幾地欣賞著這些美麗的建築時,車子突然轉向,駛入一棟白色大洋房前的寬闊車道。

「到了!」杰人在我驚嘆注視的眼神中,轉頭對我笑著說。

我跟在杰人身後歨入屋中,像是一個在林中迷路的村姑,不經意發現密林深處矗立著一棟神秘的華麗屋宇,儘管忍不住好奇地進屋去一探究竟,卻止不住心中的戰戰兢兢。

杰人領著我穿房過室地參觀屋中的各個空間,我對他一人獨居的寬大主臥室,與像一般家庭客廳一樣大的更衣室感到驚訝,覺得這樣的空間運用未免太過奢華。

接著,我們來到明亮寬敞的廚房兼飯廳,一個拉丁美洲裔的女佣正在過道裡擦地。杰人推過來一張舒適的餐椅讓我坐下,然後為我到了杯水,一邊頑皮地說:

「這可是你的榮幸喔,平常我在廚房裡可是從來不動手做事的咧!」

這雖是句玩笑話,卻讓我突然意識到,杰人的誠懇熱情儘管讓人心動,他畢竟是不脫大少爺習氣的一位富家公子,屬於我一向存有戒心的那個族群。

然而,這種感覺只是自我心裡一閃而過,接下來,他兼具幽默感與些許稚氣的獨特性格,使我在他的陪伴之下感到十分愜意,也慶幸著對他有了更深刻的瞭解。

巧笑倩兮的甜美女孩

只是,他書房裡一幀照片的出現,有如一面密密掩蓋著的厚重帷幕霎時被掀起一角,因此洩漏了幕後的種種玄機。

照片中是一位巧笑倩兮的甜美女孩,有一頭柔軟的及肩捲髮,清亮的眼神透出幾分慧黠。

「這是,誰呢?」我艱難地乾嚥一下緊鎖的喉頭,在等待杰人回答的那兩三秒鐘裡,胸腔裡的心劇烈地慄動著。

他皺起了眉,眼望著地下:「我不該再瞞你了,她,是我的女朋友Sarah。」

「喔…..」我的心跳頓時微弱起來,喉嚨卻乾澀得更加難過,全然無法吐出一言半語。

「我們從小就認識了。」杰人抬眼看我,雖然一樣皺著眉,然而他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自若神態,卻隱隱勾起我心中更深的不安。「其實,我們兩家是世交,她幾年前也從台灣過來唸高中,就自然而然地走得很近。」

他走近一步,用力握住我的手:「可是,認識你以後,我決定應該忠於自己的真正感情。所以,給我一些時間,耐心一點,我會處理的。」

就在此時,我終於決定釋放心中存在已久的另一個疑問:
「那,張莉呢?我在公司裡,聽說你們交往過。」這個問題儘管問得有些困難,但我實在不想再費神猜疑了。

「嗯,我們之間其實是一場誤會。我是在飛機上認識她的,當時她很熱心的照顧我,還說到了洛杉磯以後希望我能招待她,所以我就盡盡地主之誼。只是這樣而已,沒想到會引起她那麼深的誤會。不過,我們後來就沒連絡了。」杰人一口氣地解釋。

「但是,聽說她為了你很痛苦啊。」我希望將關於張莉的疑團一舉解開。

杰人握著我的雙手緊了一緊。「你要相信我,不要讓那些風風雨雨影響我們,好嗎?」

如果這時候的我不是如此深陷柔情之網,也許不免會告訴自己,應該要對他多些存疑,要對這段感情有所保留的。

然而,此刻的我,無可選擇地全然相信了他的承諾。因為,幾經多少婉轉思量之後,才終於放出的情感,只能如同射日之箭般奮力前奔,直至烈火焚身,方才萬般皆休。

〈六〉拜金女的心願

這天在吉隆坡的飯店裡,電話中的杰人突然提起:「你下個月初要飛夏威夷,那是你這兩月來,距離我最接近的地方了,我來看你好嗎?」

這提議令我頓時雀躍不已。這一陣子以來的思念,已經攪得我一顆心如同漂在半空中的氣球般地,總是虛虛浮浮地踏實不起來。

相思原來是如此磨人的一件事,怎奈橫隔在兩人之間的萬里長空、浩瀚大洋,偏是輕易無法跨越的啊!

我幾乎要為這遠距離戀愛所帶來的煎熬,深覺無以為繼了。正在極目遠眺而感到舉步維艱之際,杰人的提議真如同半空飄來的仙樂般,讓我又燃起希望與勇氣。

在南來北往的飛行中,日子行走得如同時鐘裡的時針一樣地緩慢難熬。

隨著飛夏威夷的日子迫近,我的期待與興奮一天天加深,一顆心幾乎要不聽話地從胸腔裡飛蹦而出。

終於,到了飛夏威夷的一天了。

在組員集合室裡,聽過座艙長的簡報之後,學妹曉芳笑著過來打招呼:
「姐姐,好高興跟你一起飛啊!我才第二次飛018,對夏威夷又不熟,這幾天可要請你帶我走走喔。」

從來不卸妝

嬌小的曉芳剛進公司不到一年,艷麗而精緻的裝扮,使她的外貌與氣質都顯得較其他同年進來的妹妹成熟,及世故。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我笑答:「到了東京我可以帶你逛逛,你可要跟緊一點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往下說:「但是到了夏威夷就不能陪你了,因為,我男朋友要過來看我。」

「哇,真幸福啊!」曉芳語氣誇張地叫道。「那姐姐,我們兩個在東京住一間好不好?」

在某些消費指數較昂貴的外站,公司安排組員們住的是飯店的雙人房,所以有些人喜歡在還沒上飛機打工前,就先商量好誰跟誰同房。畢竟要共同生活個幾天,彼此間有些默契,出勤的日子才會過得愉快些。

在東京的兩天,曉芳拼命拉著我往外跑,我們去逛了六本木跟新宿。曉芳買起化妝品的大手筆投資,讓我每每看得咋舌。

「你買這麼多化妝品,自己用的嗎?還是幫人採購的?」我不免產生疑問。

「唉呀,姐姐,是自己用的啦!勤能補醜嘛,化妝可以增加自信的耶!」

一下了班就慣常保持素顏的我,站在任何時候面容都細心描繪過的曉芳身邊,實在顯得氣色慘淡。

這天晚上,洗過澡後,我跟曉芳坐在各自的床上聊天。看著她臉上的彩妝仍然沒卸掉,我一邊覺得奇怪,突然想起今天在飛機上,另一個妹妹說的八卦:
「你們知道嗎?」她邊說邊留意廚房外的動靜,當時曉芳正在客艙裡忙別的事。

「曉芳從來不卸妝的喔,聽說她連晚上睡覺都化著濃妝的耶!」

「為什麼啊?」「那怎麼可能啊?」 這話題馬上引起幾個女生七嘴八舌的討論。我雖照例沒加入八卦陣容,但心裡也不免覺得奇怪。

現在目睹曉芳深夜仍頂著跟睡衣顯得極不協調的一片濃妝,我這才相信人家說的果真是事實。

找小開飛上枝頭

我不禁好奇地問她為什麼不先卸妝再就寢。

「姐姐,我知道自己的條件,唉...」曉芳嘆口氣:「如果我有你那樣的外表,也不用這麼麻煩的一直化著濃妝呀。」平心而論,曉芳在化妝品掩蓋之下的外貌,跟公司裡大多數的同事比較起來,的確是不出色的。

「可是,我跟你說,我想交條件好的男朋友,就非得這樣不可啊!」她聳聳肩,稀疏齒間的隙縫隨著笑容閃爍,瀟灑地說:「我希望哪天也能在飛機上交個小開男朋友喔,這樣我就可以當有錢少奶奶囉!哈哈!」曉芳笑得豪爽,她的自白更是坦率。

「所以,我非得用化妝來改造自己的臉不可啊!」

我笑一笑,接著將話題岔開來,希望能夠因此掩飾心裡的不以為然。

雖然年輕的同事中並不乏性格單純的女孩,她們大學畢業後進公司飛了一兩年,仍然跟在軍中服役的男友維持穩定的感情,不因飛機上認識的小開或其他空少的追求而鬧兵變。但卻也有不少人立志結交有錢男友,一來在同儕之間有面子,二來可以獲取物質享受的經濟來源,甚至飛上枝頭當鳳凰成為富家少奶奶。

原本自己是一向跟那樣的同事感到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但是跟杰人交往之後,他人是否也會用相同的眼光來評斷我呢?

我一想到此,忽然感到胸口一陣氣悶,沒來由地懊惱起自己來。

〈七〉變調的夏威夷戀曲

這趟從東京到檀香山的航程,照例坐滿了前往夏威夷度假的年輕日本男女,飛機上洋溢著濃濃的歡愉氣息,而我的情緒,更漂浮在這片喜悅的氣流之上,心也為之擾動不已,片刻不得安穩。

我勉強按捺著雀躍的心情,按部就班完成機上服務工作。隨著飛機漸漸接近檀香山,我的心越跳越失了節拍,幾乎要喜悅得發起抖來。

然後,夏威夷的景象終於出現在一片汪洋之中,由點而面地進入視野,而杰人,就正在那片陸地之上,等待著我。

一踏出機場,就見到杰人的微笑,因著豔陽的輝映而燦燦落入眼簾。我有些羞澀、滿懷欣悅地走向他,報以一朵更燦爛的笑容。

「終於等到你了!」杰人般說邊接過我的行李。「我昨天就到了,想到今天終於可以見到你,興奮得幾乎睡不著,乾脆跟大順出去喝酒。」他滔滔不絕地說著。

「誰是大順?」,我感到納悶,他在夏威夷竟然有朋友嗎?

「喔,我昨天在飛機上才認識他的,他也住在洛杉磯,一個人到夏威夷來玩,我們剛好坐一起,就聊了起來,結果越聊越投機,我於是邀他這幾天跟我們一道玩啦!」

杰人敘述得興高采烈,並沒留意到我因心中越來越濃的陰影而漸漸黯淡的微笑。

也想認識空姐

怎麼會這樣呢?這是怎麼回事?我盼望多時的重逢,竟然橫空裡切入一大片烏雲,呃,或說,電燈泡。

「喔,還有,大順說他也很想認識空姐,你幫他介紹一個吧!這趟跟你飛的同事裡,有沒有跟你熟一點的?找個人一起來玩吧!」

我們正走到杰人租的車子前,他一邊為我開車門,一邊跟我商量著。說是商量,我其實並沒有拒絕的權利與勇氣。而為了不掃他的興致,我只好強做愉快狀地附和。

車子疾行在夏威夷終年如一的海風與艷陽之中,杰人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與我相握,我們相對凝望,一邊說述說起別後種種。

「我住在Sheraton,你要不要直接過來呢?」杰人突然問起。

「嗯,你還是送我到我們組員的飯店好了。」雖與杰人彼此深深依戀,但我們畢竟相識未久,我不想打破某種界限。這並非故做矜持,就算是我精神上的潔癖使然吧。

日久天長的老電影

到了組員所住的飯店,杰人陪我拿行李到房間裡。當我在與浴室中換裝時,隱約聽到杰人語氣熱絡地與人講著電話,許是跟那個大順吧。

杰人掩不住眼裡的笑意灼灼,上前來擁住我。我們終於不再相隔千山萬水,片刻也如一個世紀。我臉頰發燙地輕輕掙脫他的懷抱,「去海邊走走嗎?」,在淡海與他共度的那個午後,在心中一再定格、播放之後,已然像是一部日久天長的老電影。

「好啊!」杰人摟著我的肩走向窗前,窗外的海景已見夕陽餘暉。「不過,先打個電話給你那個同事,今晚找她跟大順一起吃晚飯吧!」剛才在車上,杰人要我找個同事介紹給大順時,我幾經思量,這趟一起飛的同事要不是不熟,不然就是名花有主,左思右想之下,似乎只有曉芳可以邀請了。

接到電話的曉芳,不出我意料之外地爽快應約。不一會兒,當我們在樓下大廳碰頭時,她臉上仍然帶著機上工作時的濃妝,換了一套低胸上衣搭配迷你裙及超高跟涼鞋,蓬鬆的長捲髮看得出來剛剛細心吹整過。

「嗨!大少爺!你就是我們依晴姐姐的男朋友啊,好帥喔!難怪我們依晴姐姐那麼想你欸!」

令人反胃

我聽著曉芳故做豪放的交際言語,看她笑得長髮一顫一顫地左扭右搖,突然又羞又愧地感到反胃。我平素最不喜這樣的社交氣氛,也最不想涉入這種交遊圈,為什麼現在卻讓自己陷在這樣的境地裡,還要與這種氣質的女孩出遊,甚至被歸為同一種族類?

按捺下心中種種情緒,彷如將陣陣往喉中湧來的胃酸勉力嚥下,我們下車走經餐廳外有許多火把煢煢燃燒的外廊,隨著杰人踏入跟大順相約的餐廳。大順見到我們後,慵懶地從座位上起身打招呼,臉上的表情既像是久經世故,又像是天生地對一切蠻不在乎。我有些驚訝,杰人怎麼會跟這種調調的人一見如故呢?

大家互相招呼過之後,曉芳善解人意地一屁股坐到大順旁邊,開始花枝亂顫地跟他哈拉起來。杰人嘴邊一抹微笑地對他們兩個盯視半晌,回過頭來頑皮地對我擠擠眼睛,我若無其事回他一笑,讓嚥回腹中的胃酸無聲地炙燒著心緒,專心研究起菜單來。

〈八〉假象之後的幻滅

吃過這頓美味的道地夏威夷式晚餐之後,杰人與大順提議到附近的海灘散步。這兩人儘管是初識,卻似乎很有得聊,然而他們談的不外是名表、車子等我不感興趣的話題,我只能悶悶聽著。

曉芳倒是很興高采烈的樣子,始終黏膩膩地摟著大順的手臂,要不就是突然咯咯笑地冷不防勾住他的頸子,愛嬌地做飛躍狀,看得我又是驚訝,又感到不好意思,也不知是爲自己,還是為曉芳。

漸漸地我們與大順兩個越走越遠,直至大順與曉芳在我視線中,成為遠處兩個黏在一起的小小身影。此時杰人說他想到街上逛一逛,因為他聽姊夫說,上一趟在夏威夷買過價錢很實惠的二手勞力士錶。他一直想要一支這種金錶,可是他那個白手起家的富豪父親不願意金援這種奢侈品,所以只得自己找變通辦法了。

他還說起自己現在開的那輛賓士車已經過氣了,很想換輛新型的賓士車。「可是我老爸說,兒子怎麼可以開比老子好的車?說什麼都不肯給我錢買新車。不過我有個朋友說,這款新車也可以弄到二手的,所以我回洛杉磯以後就要跟朋友去找找看。」

杰人神采飛揚地談著這些對我來說很陌生的話題,而我則努力想找出對勞力士與賓士的親切感,就像是每回到國外出勤時,浸淫在我最愛的博物館氛圍裡的那種舒暢感,然而還是徒勞無功。

我心裡隱隱覺得,原先對杰人的美好認知與想像,就彷彿此刻那陣陣從海的方向吹來的夜風般,漸漸讓皮膚發起冷來。不過,我還是願意相信,杰人的真性情應該是純良美好的,否則,他又怎能有那樣孩子般的陽光笑容呢?

天使一般笑顏之下

也許杰人的拜物性格及虛榮愛好,是來自於環境的影響吧?我告訴自己。他周遭的朋友,都是些像他一樣,從小就被父母用大把銀子送到美國來栽培的小留學生,然後在不識人間疾苦的過程中成長,以致個個養成了紈絝子弟的習性。

這些年至美國出勤時,有時會陪著同事出席一些與當地朋友的聚會,所以多多少少見過一些這樣的台灣小留學生出身的富家子弟。不過在他們的氣質與作風漸漸讓我覺得相處起來不舒坦以後,我就不再喜歡介入這種場合了。

而初識階段的杰人,與這些紈絝子弟在我眼前呈現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形象,加上他史丹福雙碩士的學歷,讓我滿心認為邂逅了一位難得未受到浮誇氣息汙染的良家子。

然而在夏威夷這兩天的相處,卻讓我心裡漸漸浮現起一個問號來:棲息在杰人那個天使一般笑顏之下的,到底是怎樣的心思與性情呢?

第二天早上杰人到飯店大廳來接我時,捉狹地對我眨眨眼,笑說:「喔,你那個朋友曉芳真是開放啊,你等會要不要問她昨晚上哪兒去了?」

「她只是我同事,還說不上是朋友。」我有點不高興杰人將曉芳歸類為我的朋友。

我想了一想,還是好奇:「那她昨晚在哪裡?」昨晚與她及大順在海灘走散之後,我陪著杰人去逛街,就沒再遇過他們兩人了。看杰人這副詭異的笑容,難道……

「哈,她跟著大順回飯店去了,熱情得很囉,大順今早告訴我的。嘿!看他那一副累的樣子。」

強顏歡笑

我煞時感到周身兩股冷熱氣流交戰著。那襲上腦門的寒氣嘲笑著我居然把這這樣的同事介紹杰人的朋友,讓我跟著受辱;炙熱的胸腹則是被氣惱陣陣轟襲著,只是揮不去一個念頭:「曉芳,你怎麼可以這樣?太、太不知羞恥了!」

「我們今天可不可以自己去走走?我不想跟大順還有曉芳一起活動。」我虛弱地試圖要求杰人。昨天大家約好,今天一同去搭遊艇出海玩的。

杰人皺起眉來,似乎覺得我很掃興:「那怎麼行?已經跟他們說好的。」他摟著我的肩,興致高昂地帶我往外走。「大家一起才好玩嘛!」

但我今天真的不想再看到那兩個男女了。我悲哀地感到,這趟與杰人在夏威夷重逢的喜悅與期待,已經被摧毀殆盡了!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強顏歡笑真是個折磨人的修練啊!

在遊艇上,曉芳和大順不避嫌地舉止親暱黏在一起,彷彿是一對交往多時的戀人。算了,如果他們互相看對眼,一下子打得火熱又何妨?我正這麼想著時,杰人突然在我耳邊笑道:「你看那兩個人真親熱!嘖嘖,你那同事真是作風大膽啊!」

「唉,只是這麼交往下去,又是得談遠距離的戀愛,曉芳會很辛苦的。」我不免將心比心為曉芳擔心起來。

「呃,沒有人說他們要交往的啊!」杰人的表情有點啼笑皆非。

「啊?他們不是在交往嗎?他們看起來很要好的樣子啊?」我才是覺得莫名其妙呢。

愛情幻滅的開始

「今天早上我也這麼偷偷問過大順,他說他只是玩一玩的啦!大順告訴我,他根本就不想交女朋友。事實上,他說他現在已經被太多女人黏得很煩了,所以一點都不想對任何人認真咧!」我怎麼覺得,杰人說這話時的表情,彷彿很佩服大順的玩世不恭似的?

「可憐的曉芳,那她不就會受到傷害了!」我霎時對大順玩一玩的態度感到無比氣憤。

「他們兩個是旗鼓相當啦!曉芳也是個玩家,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對他們彼此來說,這只不過是one night stand,這幾天爽就好了嘛!」我很訝異,杰人的口氣怎麼會如此輕佻?!

杰人始終以來在我心裡的美好形象,從昨天起原本已經一點一點模糊了面目,現在我更突然對他覺得很反感,心情也瞬間跌入谷底。從那一刻開始,直到第二天與杰人道別為止,我再也沒笑過。

事實上,這正是悲劇的起點,愛情幻滅的開始。

交往這幾個月以來我所認識的杰人,一直是一個性格陽光而帶點稚氣、雖然久經富貴又面貌出奇英俊,卻一無驕氣的大男孩,這也是我對他用情越來越深的原因。

只是,這趟在夏威夷相處的杰人,為什麼卻完全走了樣?是因為跟大順在一起,讓他顯露出了平日那紈絝子弟的真性情、花花公子的真面目嗎?

我不由得恨起大順來;還有,那個,該怎麼形容呢?作風放浪的曉芳。

然而,若不是因為他們兩人所帶來的衝擊,我跟杰人之間將來難道就不會產生另種考驗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痛心,這段感情之經不起試煉。

被惡劣情緒煎熬

遊艇向著外海高速破浪而去,船上的遊客興高采烈地看著周圍景致的變化,邊目光搜尋著海面魚蹤、邊在風中高聲談笑。這是一個大家都快樂無比的世界,包括此刻打得火熱、明日就要分道揚鑣的大順跟曉芳。只有正被惡劣情緒煎熬的我,跟這個歡樂世界如此格格不入。

我一向是個不善於掩飾情緒的人,此時臉色難免因為種種負面感受而越來越沉重。然後,我突然感應到了杰人頓時冷卻了的熱情,心也隨之涼了起來,瞬間如墜冰窖。

「你這麼不高興的樣子,很煞風景!」他雖然說這話時帶著一抹笑意,眼神卻是冰冷的。

我驚懼地猜疑著,就從那一刻開始,杰人與我的愛情彷彿橫空裡劈出一條深如縱谷的裂縫,他原本對我的依戀將滾滾墮入深不見底的地心,在烈焰岩漿之間消融無蹤。

〈九〉此情已惘然

從夏威夷之行後,杰人仍會時不時地打電話來。只是從他的態度中,我感受到那曾有的愛戀溫度急遽陡降,如寒意愈來愈深的晚秋,諭示著冬季的到來已是呎尺之間。

儘管在夏威夷的相處不免多所扞格,我倆並未曾明言分手,那麼這份關係仍有轉圜的餘地吧?

已然勇敢縱身躍下愛情之淵的我,再也無法輕易脫身,當作一切都船過水無痕。只能繼續載浮載沉,期盼能有一絲泅游上岸的生機。

一個月之後,班表又如願排到了洛杉磯。我亦喜亦憂地期盼著抵達杰人所在城市之日期的到來。

在告訴杰人即將飛抵LA的消息時,我心裡七上八下地等待著他的反應,若引頸就戮的死刑犯,不知還能不能見到明日的太陽升起?

然而杰人在電話那頭的爽快反應倒讓我有些意外:「好,班機幾點到?我去飯店接你!」

啊,我們的愛果然是波瀾不驚,經得起考驗的!我總算不須繼續在驚疑不定中度日了。

哪一個他才是本相

然而當天在飯店大廳見到的那個杰人,是夏威夷的他,懷著些許浮誇的紈絝子弟氣息,既輕佻又吊兒啷噹;而非幾個月前在洛杉磯初次相會的他,那個令我愛戀的,帶著一些稚氣、一些靦腆、一些天真的杰人。

為何同樣一個人,卻能擁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特質呢?

我不免納悶起,哪一個他才是本相?哪一個他,又是戴了面具的虛相呢?

到達杰人的豪華別墅之後,他不像上回那般殷勤呵護,為我張羅飲食、噓寒問暖。而只是遞給我一杯咖啡,自己斟了杯威士忌後,便與我坐在客廳裡,有一搭沒一搭不著邊際地閒聊。

面對他的冷淡,使我的心彷彿直落湖底,在水中努力划泳掙扎,一如溺水之人的絕望。然而儘管心裡波濤洶湧,我卻仍得勉力維持著湖面的風平浪靜,不現一絲漣漪。

這是為了我最後的尊嚴!一個為愛奮不顧身,卻錯看了伊人而終致心碎之人,用來維持優雅轉身的姿態,而必須牢牢把握住的最後一點自持自重!

「我明年春節後要把工作辭掉了,現在正計畫申請英國的學校去念藝術史。」淡淡說著這話的我,嘴裡的滋味其實和手上這杯不加糖的黑咖啡一般苦澀。

原本這幾年來,一直邊工作存錢,邊規劃著到美國念研究所。然而如今的我,根本不願生活在一個有杰人存在的國度裡,與他呼吸著一樣的空氣,卻又無法跟他在一起啊!我在心中痛楚地無聲吶喊著。

玉女歌手的樂曲

「所以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年夏天就會去英國念書了。」如此端坐著、微笑著、輕語著的我,仍是原來那個讓他傾慕的依晴呀。

而他,為何如今卻決絕而去,不再有一絲依戀?

「哇,你好有氣質啊!要去念那個藝術史。」杰人那油滑的嘻皮笑臉,此際正將我心中對他深深執著的愛戀,一點一點卸去。如同在陣陣吹襲的蕭瑟秋風裡,一片片不由自主落入塵泥的枯葉。

兩人的交談陷入尷尬的沉默,杰人於是起身順手想做些什麼,以化解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氛圍。

他擒起一張酒櫃上的CD,放起國語歌曲來。我依稀認得那歌聲和旋律,原來是台灣的知名玉女歌手王翠萍的樂曲。

「我不知道你原來喜歡台灣的音樂!」作風與氣質都十分洋派的杰人,真的不像是會喜歡聽國語情歌的人。

他將CD盒拿到我面前來,笑意盈盈地回道:「因為我非常喜歡王翠萍!她是我的偶像和夢中情人啊!」

雖然不是她的歌迷,但曾在大學的活動裡,見過來校演唱的這位玉女紅星。舞台上的她,的確是清麗優雅,楚楚動人。而她溫柔婉轉的嗓音,也確有牽動人心的磁力。

曾經瑰麗的夢土

在王翠萍低迴悠綿的歌聲緩緩傾訴著戀人的思慕之情時,杰人終於朝我的心射出了最後一箭,直直正中靶心:

「家人希望我快點跟Sarah結婚,畢竟我們都訂婚好幾年了!」

Sarah就是在音響旁的鑲銀相框裡,款款朝著我們綻放甜美微笑的杰人女友。

情勢發展至此再也明顯不過了!杰人拿出青梅竹馬的女友、兩家世交的期許作為藉口。意思即是,由於這種種我無法抗拒的因素,只好與你分道揚鑣了!不是我無情,實在是身不由己啊!

好個聰明脫身的伎倆!而我,儘管一顆心被他冷漠而近乎殘酷的態度給劇烈撕扯、幾欲淌血,面對著這個彷若蠻不在乎地撕毀畫壞了的一紙塗鴉的小孩,而毫無招架自禦的能力,卻只能更加強打精神,以豁達的態度回應:「喔,真是恭喜你!你們的父母一定很期待這齣婚事!」

爾後,我繼續若無其事地談起申請英國大學的規劃。

最終杰人仍禮貌周到地送我回飯店,也許因為我畢竟是他交往三個月的女友吧。即使花花公子總也有表現紳士風度的義務,或是精算。

我在飯店門口與他微笑道別,看著他的銀灰色賓士如一陣群馬奔馳的沙漠中所揚起的風與塵般駛離,心中一方曾經瑰麗的夢土,亦分崩離析地隨之塌落。

〈十〉雲淡風輕

隨著計劃離職的日子愈來愈接近,忙著申請英國大學的我對於每一趟飛行,都帶著複雜的情緒往返。

既不捨三年來環遊世界的所見所聞;又希望快些卸下「空姐」的標籤與身份,那在某些人眼中多少與「拜金女」、「花瓶」畫上等號的標籤。

而心中更洶湧的情緒,是對於未來的期待。

我終於要真正走向這個世界,去體驗名符其實的天涯旅人的生活了!而非包裝在精緻的制服和嫵媚的高跟鞋中,拉著時髦的登機箱,如一隊舞台上的模特兒般,遊走於世界各國的機場中。

這趟飛新加坡,竟在同行的組員中不期然遇見了張莉!那位據說曾被杰人傷得很深,但杰人卻對我自承與她其實並沒真正交往過的同事。

身軀嬌小,卻曲線玲瓏有致的張莉,擁有一對電流強烈的美目,以及洋娃娃般精緻的五官。難怪風流的杰人會與她有過一段情,我不免在心裡如是思量。

而我和張莉,如今則都同屬杰人曾經攻城掠地卻又隨後棄如敝屣的豐厚戰果吧?

儘管與張莉同處於空中的密閉空間裡,讓我為杰人神傷許久而終於慢慢癒合的心,再度氾濫起波濤,直如風暴將至的海灘。但我在服務的過程中幾度跟張莉錯身時,總是以若無其事的平靜面容,掩飾那拍打著胸中海岸的千層浪花。

倒是服務工作告一段落後,這趟跟我同在商務艙服務的張莉一起回到galley休息時,冷不防地大方對我開口了:「我知道你和杰人交往過!」

與紅歌星結婚

天啊!在這公司裡任何個人私事都是同事們閒談的材料嗎?她怎會知道我和杰人的那段往事呢?我從未曾張揚過自己的感情生活呀。

「喔,已經過去好一陣子了,我們只不過交往了幾個月,沒什麼的。」端矜自持,向來是我用以面對這個複雜人事環境的保護罩。

「我知道,我們都被他傷害了!」張莉說起這段情傷,像是朗讀小說中的悲情段落般地平鋪直敘,半點不忸怩。

然後她從那張弧度性感的小嘴中,擲出了一顆震撼彈:「你知不知道,杰人和王翠萍結婚了!就是那個名歌星欸!」

張莉此刻的表情與其說是不以為然,更多的是不甘心:「哼,她雖然很紅,可是比杰人大了五歲耶!!」

王翠萍?!喜愛征戰情場的杰人,最終的極致戰果就是娶回夢中情人,和備受眾人矚目的大明星!這太像虛榮又浮誇的杰人之風格了!!

那麼來自世交之家、青梅竹馬的未婚妻Sarah,又被他置於何地了?

思及此,我不禁百感交集。心中對他尚隱隱懷抱的一些依戀,頃刻間蕩然無存。


再不到一個月,我就將結束這南來北往四處飛行的生活型態,回到穩實的地面展開新的人生了。

又是一趟飛洛杉磯的航程,這也是離職前最後一個長班了。

曉芳的婚事

這趟在頭等艙服務的我,因為只有兩位客人而難得清閒,讓我有更多望向窗外那片無盡虛空沉思的時間。對於未來異鄉生活的期待、重回學校就讀的規劃,占滿了整個心緒。

到後面商務艙去串門子回來的資深大姐,一回到頭等艙的廚房,就既興奮又嗤之以鼻地向我和打galley〈在廚房服務〉的大哥發佈一個大消息:「猜猜看我在商務艙看到誰了?記得那個曉芳嗎?」

邱曉芳,就是一年前和我同飛夏威夷,和初次見面的大順頓時打得火熱,而引起我及杰人的矛盾,終至我倆走上分手一途的曉芳!

「嘖嘖,你猜怎樣,原來她已經離職了,還結婚了,現在就是要去洛杉磯跟老公會合,定居在那裡!」仍未婚且據說情場經歷不甚如意的資深大姐,報告起曉芳的近況竟有幾分恨恨的語氣。

「那又怎樣啦,嫁去洛杉磯也沒什麼好稀奇啊。」大哥意興闌珊地回應。

「我看她手上戴個大鑽戒,還渾身珠光寶氣,拿個香奈兒的包包,猜想她一定嫁得不錯,所以跟她多聊了些,就是為了打聽她的老公是個什麼樣來頭的人。」大姐往下撇的嘴、皺起的鼻頭在在顯示出她的不以為然。

「你猜她老公是誰?竟然就是追過我們好幾個組員的那個風流闊佬,張顯光啊!」

深知組員間諸般秘辛的大哥這下聞言雙眼大開、鼻翼賁張,叫喊了起來:「什麼,那個張顯光?!就是你以前感興趣的那個又老又肥的花花公子!結果人家不理你,卻去追我們的李月琪,然後被人家打槍的那個闊佬?!」

大姐狠狠地捶大哥一拳,兩人異口同聲地發出評語:「那個又醜又矮的邱曉芳,到底有什麼本事居然讓張顯光娶了她啊?!」、「那個雖然又老又俗但是有錢得要命的張顯光,到底是看上了邱曉芳哪一點啦?!」

這幕雙簧劇雖讓我啞然失笑,但又不免俯首深思:

雙喜臨門

看來曉芳的心願果然實現了。善於包裝自己先天不足的面貌,又懂得以大膽作風把握機會的她,雖然沒抓住當時意在跟她一夜風流的富家公子大順,但終究還是讓她如願以償嫁入豪門了!

儘管一直不怎麼欣賞曉芳的放浪,但還是想當面向她誌喜。畢竟聞得舊識美夢成真、心願得償,無論是不是朋友,都值得為人家高興的。

我走到商務艙去,在幾排乘客中一眼就看見衣著華麗的曉芳。

她的妝化得更濃了,除了左手無名指戴著一顆碩大的鑽戒之外,塗著鮮麗指甲油的其它手指也被各色寶石妝點得色彩斑斕奪目。

在她抬頭回應我的輕喚時,雙耳垂下的鑽石耳墜頓時熠熠生光。

「啊,大姐,好巧啊,原來你在這班飛機上!」咯咯嬌笑的曉芳看起來十分開心。

「聽說你結婚了,而且要搬去洛杉磯住,所以來向你道喜!」我是衷心祝福她的。

「哈,我就跟你說過啊,我有一天一定會嫁入豪門的,你看果然沒錯吧!我就是幾個月前在飛LA時認識老公的?!」曉芳的大方反倒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大姐你跟杰人怎麼樣了呢?有沒有成功讓他跟你求婚啊?你要加油啊!看看我這個最佳典範嘛!」曉芳興奮地逕自繼續說道。這人的處世邏輯與我截然相異,真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正想再禮貌恭賀兩聲,便走離這個讓我不甚舒坦的氣場,只見她的鮮豔長指甲在肚腹上輕撫起來:「大姐,我是雙喜臨門喔,就快當媽了耶!」

啊,這個曉芳果然是有手段的!方才在廚房裡大哥和大姐的質疑,原來倒非全然無根據的惡評。

也罷!拜金女心的奮鬥得到開花結果的歸宿也好,追夢的人即將遠走天涯也罷,我們各有各的理想及追求的目標。祝福心願成真的曉芳之際,我另尋人生新境界的意志更加堅定了。

〈十一〉雲端的飛翔

旅居他鄉二十載,異鄉亦成了家鄉。

我在英國轉眼已然步過人生的許多級階梯,經過了求學、工作、遇得相知相惜之人、結婚、生子的種種歷程。生活是一匹不斷往前馳騁的良駒,承載著我往遠方夢土,無暇回顧地專心一意前行。

此趟帶著兩個孩子回台過暑假,溫柔體貼的丈夫由於工作之故,必須留守在倫敦家裡無法同行,於是我決定一改慣例,選擇搭乘這家台灣的航空公司。二十年前,我向它瀟灑道別後即不曾依依回首的那家公司。

踏入機艙的那一刻,許久前在這似曾相識的場景度過幾載青春年華的回憶,霎時湧上心頭。

在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中,我發現幾度從座位邊走過的座艙長,面容好似有些眼熟。我努力在腦中的記憶庫搜尋那張臉,終於回想起了那一幕:

多年前,在那趟從洛杉磯返回台北的飛機上,G3大哥既急切又興奮地對我們這幾個擠在廚房裡忙著準備服務工作的小妹叫道:「你們知道我在前面商務艙看見什麼人了嗎!?哈!就是那個花花公子,那個負心漢!」

思及那段早已雲淡風輕的往事,唇邊不禁漾起莞爾的微笑。我望向窗外的白雲層層堆疊如寫意畫、亦如這生走過的千百座山巒,然後回頭對正專心觀賞螢幕上影片的兩位摯愛、我的寧馨兒說:「這個在台北的暑假,媽媽帶你們去騎馬、爬山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