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我第三次一段不被祝福的婚姻。
我不再等命運自動轉向,而是像一枚滑脫軌道的小行星,選擇自己改寫星圖。
婆婆蹲在廚房門邊,像被雨淋濕的蓮花;公公佇立陽台,像一尊耗盡香火的神明。
我輕輕合掌,把歉意折成紙船放進水槽──水面一皺,往昔的道德便無聲下沉。
我們帶著小女兒的呼吸,與夜色簽下一紙臨時保護令:那是1993年逃離,為的是不再彼此消耗;
留下尊嚴,才不讓愛與不愛都變得俗氣。
逃離婚姻
濱海公路潮氣正盛,一條紅布條猝然拍上擋風玻璃。
那聲「啪」像命運的舌尖,濕潤卻決絕。方向盤抽搐,車身在礦渣路面咯咯作響。
我們闖進金瓜石的山凹,像被劇情偷渡的臨時角色。
弟弟——那位相信雲也能被塑型的建築師——撫摸著濕土說:「讓房子自己長吧,像深夜撐傘的蘑菇。」
地主笑得像觀音:「租金一年三撮粗鹽就好。」
我半信半疑,但鹽正好可以用來醃存未來的海風。於是,簽了。
房子才剛學會冒芽,賀伯颱風就殺了個回馬槍,把屋頂掀成一隻翻殼的金龜子。
門窗風飛散
鄰居隔雲霧高喊:「妳的青春照片飛到茶樓屋脊囉!」月光像旁白,把我的狼狽打在石階上。
七歲的女兒橫移到我身側,語氣平靜得像石英:「媽:別怕,屋子只是脫殼,正好換件彩色雨衣,因為妳有一雙魔法的雙手」
她抓起掉在泥裡的瓦片,遞給我,如遞一顆還在跳動的海膽心臟。
那一夜,我們用三條跟鄉長借來的棉被──白的、藍的、印粉紅雲朵的──
搭成結界。雨絲擊著半節晃蕩的鐵皮頂,如巨鼓排練。
我突然醒悟:世界拆掉我的門窗,只為逼我仰望更大的天。
金瓜石長不出參天大樹,卻長得出頑固的幽默。
我把撿回的瓦片漆成星座,把碎玻璃磨成月亮甲片;
把鏽釘養成金魚尾,把舊水管鋸短插乾花,命名──〈時間的喉嚨〉。
災厄替我打光
鄰居探頭:「吼,妳會畫畫喔?」
我笑說:「不,我只是替剩餘的油漆找下半生。」
二十年來,貧乏是我的設計師,災厄替我打光。
尊嚴有時並不壯闊,它藏在一根補釘、一聲自嘲;
像屋頂那道缺口,哭可以,曬月亮也可以。
我選後者,順便請風替我們換氣。
1993的那年,如果有一天你誤闖此地,看見屋頂掛著焊接的雲,牆角長出講台語的仙人掌,
請別急著稱它「藝術」。
那只是我──。一個學會半跛也要前行的女人。
在悲歡歲月裡,用剩漆為自己擦亮尊嚴;也是我對世界最溫柔的抗議:
把廢墟漆成彩虹,讓悲傷無路可逃。有人說我在蒐集失敗,其實我只是不肯讓生命敷衍登出。
一粒不嫌寒酸的火種
第三次婚姻、第二十場風暴、第無數次的自我重組……
原來「活下去」並非宏大的軍令,而是一條淡淡的鉛筆線:雨後再描一次,就會更深;多描幾次,終能刻進岩壁,成為地質年輪。
倘若你也正處狂風裡,願這段金瓜石的屋頂逸事,給你一粒不嫌寒酸的火種。
我們或許都得在各自的廢墟裡,自學補天術──
先從撿起一塊瓦片開始,給它塗上星辰的顏色,然後抬頭……
看吧,屋頂從來不只屬於過去,只屬於下一場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