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醒報

一個高中拿25次嘉獎的好學生，怎麼會在9年後變成殺人犯？
這幾天看到不少心理師在談張文案，很多人的結論都是：「他從小就有問題」「應該早期介入治療」「可能有反社會人格傾向」。
但我看到資料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真的嗎？

從家族治療來看

讓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在美國學的是心理諮商，但我的專攻是家族治療取向。家族治療跟一般心理治療最大的不同在哪？一般心理治療看的是「個人」，家族治療看的是「系統」。我們相信，一個人的問題，往往不只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系統出了問題。

這也是為什麼，當很多心理師在談張文的「個人病理」時，我看到的是「系統崩解」。
而當我看到張文高中時期的資料，我更確定這不是一個「從小就有問題」的故事。

甚麼時候開始出問題？

張文高中讀的是永平高中餐飲科建教班。校方的資料顯示：學期平均成績85分以上，3年拿了4次小功、25次嘉獎，校方評價是「積極正向、沒有偏差行為」，還當過班幹部。

如果他「從小就有問題」，這些獎勵是怎麼來的？
如果他有「反社會人格傾向」，為什麼高中3年沒有任何偏差行為？
有同學說他當時「個性孤僻」「不太參加同學活動」，但也說「如果同學有困難，他不會拒絕幫忙」。而且最關鍵的是，那個同學說了一句話：「不知道這幾年發生什麼，讓一個人改變如此巨大。」
對，問題就在這裡。不是「從小」，而是「這幾年」。

沒被發現的心理問題

我想談談為什麼會有這麼不同的解讀。這跟我們怎麼看待「問題」有關。
傳統的心理治療訓練，習慣從「個人病理」的角度思考。看到一個案例，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人有什麼問題？童年有什麼創傷？是不是有人格缺陷？有沒有精神疾病？然後找出病因，診斷，治療個人。

所以看到張文這個案子，很自然就會想：他一定有什麼心理問題，只是沒被發現。
但家族治療的訓練不太一樣。我們問的不是「這個人有什麼問題」，而是「這個人所在的系統發生了什麼」。人不是孤立存在的，人是在關係中、在脈絡中存在的。當系統出問題，當關係斷裂，當脈絡崩解，個人也可能崩解。

所以我看張文案，問的是：從高中優等生到殺人犯，這9年他所在的「系統」發生了什麼變化？

這九年發生甚麼?

讓我們看看這9年發生了什麼。
2016年，張文高中畢業。那時候他的系統是什麼樣子？學校給他成績、給他獎勵、給他角色（班幹部）。雖然同學說他孤僻，但至少他「會幫助有困難的同學」，代表他還是有連結的。

2018到2022年，他去當志願役，在空軍通訊中隊。這是一個新的系統，有明確的角色、紀律、規範。
然後2022年，關鍵的轉折點來了。他休假期間酒駕被抓，被軍方汰除，提前退伍。
這是什麼意思？他失去了軍隊這個系統。
而且不只是失去，是「被踢出去」。這跟自願退伍完全不同。重點是，被汰除後，有沒有新的系統接住他？
從我們看到的資料來說：沒有。

從2022年被汰除到2025年犯案，這3年我們知道什麼？

失去了支持系統

他從桃園搬到台北中山區租屋，切斷了原有的地域連結。他長期沒回家，切斷了家庭連結。同學說他「畢業後變了個人」，代表同儕連結也斷了。2025年7月他逃教召被通緝，開始與社會對立。

你知道這在系統觀點裡叫什麼嗎？完全孤立。
沒有學校、沒有工作、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所有的系統都斷了。
當一個人完全脫離所有系統，根據家族治療理論，這是最危險的狀態。因為沒有任何外部的reality check，沒有任何人能發現他的問題、提供支持、或及時介入。

警方破譯了他的「作案計劃書」。他從10月就開始計劃，準備了25瓶汽油彈，選擇台北車站這個人潮最多的地方，還特別研究了鄭捷的案例，認為鄭捷困在車廂裡無法逃脫是錯誤，所以他選擇在開放空間作案。
這不是一個「瘋子」的隨機行為。這是一個高度計劃性的攻擊。

但他內心到底怎麼想、如何看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其實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一個高中時期表現良好的人，在失去所有系統支持後的3年裡，走向了這個結果。

我知道會有人問：為什麼別人也被汰除、也失業、也孤立，卻沒有做這種事？
這是個好問題。但這不代表「所以他一定從小就有問題」。

找不到出路

人的狀態不同，處境不同，支持系統也不同。有些人失去一個系統，還能找到另一個；有些人失去一個系統，就再也找不到出路。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就不去改善系統。

如果有一個破洞的安全網，有些人掉下去沒事，有些人掉下去摔死，我們該做的不是說「摔死的人一定本來就有問題」，而是把安全網修好。

所以從系統觀點，我們能做什麼？
2022年張文被汰除後，如果有退伍軍人輔導系統追蹤他，提供心理支持，會不會不一樣？
2025年7月他逃教召被通緝，如果通緝系統能更快速地把他抓到，而不是讓他在台北孤立地活了5個月，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有任何一個系統能在這3年接住他，會不會不一樣？
我不知道答案，但至少這些是我們可以改善的方向。

相對的，如果我們採用「個人病理」觀點，認為「他從小就有問題」「應該早期治療」，那我們的預防策略會是什麼？

建立社會支持網絡

從小篩檢「有問題」的孩子？但張文高中時根本看不出問題。
早期強制治療？治療什麼？他高中成績85分、拿25次嘉獎，哪裡需要治療？
標籤化高風險個案？那要標籤多少人？標籤之後怎麼辦？

你看，這些預防策略在實務上都很難執行，而且可能造成更大的傷害。
但改善退伍軍人輔導、改善通緝系統、建立更好的社會支持網絡，這些是可以立刻做的。

我寫這篇不是要批評任何專業人士。我知道每個人的訓練背景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會不同。個人病理觀點有它的價值，系統觀點也有它的價值。

但當整個社會都在問「他從小是不是有問題」的時候，我覺得有必要提供另一個角度：

家族治療觀點的思考

什麼樣的系統，讓一個高中優等生，在9年後走到這一步？
我們能做什麼，來避免下一個系統崩解的悲劇？
當有人正在失去重要的系統（離婚、失業、親人過世......），我們可以怎麼接住他們？

張文的行為當然該譴責，受害者的痛苦也無法彌補。但如果我們只停留在譴責和哀悼，下次還是會發生。

以上是我從家族治療觀點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