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漫騎:高雄港史單車踏查》

醒報編輯 2021/03/18 08:51 點閱 20202 次

「高雄港區」如今是高雄市民與觀光客休閒親水、旅遊踏青的好去處,但當前港區的空間,卻曾受到長達五十年之久的軍事管制!
  
來到愛河,這裡曾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臭水溝」,也曾是展演情慾的紅燈區,它不但是政治的舞台,更是台灣草根民主的搖籃。而在黨國統治之下,「軍港」與「商港」合一的高雄港,不僅孕育出獨特的碼頭勞動制度與文化,見證拆船業、機械五金街的興起,更寫下了台灣香蕉由盛而衰的出口傳奇,以及加工區經濟的工傷紀實。

來到旗后山,想像海賊王林道乾飛往泰國北大年的神話,尋找黃飛鴻在砲台練兵的身影,再一路抵達旗津大陳聚落,翻開政治移民的滄桑生命史,對照台籍老兵流轉的悲劇身世,高雄港的記憶與高雄人的故事,無疑就是台灣歷史的一頁縮影。

愛河,曾經是市民親水休憩之所,也曾以「黑水溝」之臭名,使人避之唯恐不及,更曾在二二八事件中,因血水染紅河面,見證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與守備大隊陳國儒如何率隊百人以手榴彈和機關槍,沿著壽山、鹽埕區一路鎮壓至愛河畔的血腥歷史。

愛河從清澈見底的小河,淪為臭氣薰天的黑龍江,再到目前夜晚燈光灑下,河面便折射出片片波光灩影,猶如一支支迷人舞曲的美景。這樣的愛河夜晚,宛如蕩漾一派玫瑰色的浪漫,遠觀似剔透,近看則迷濛,好似晃動後的失焦與失真;實則是愛河猶如人生起落,交錯各種人生的故事。愛河的篇章,無須多愁詩人的襯托,只需如實的擁抱──不管那是美麗的一夜,還是哀愁的一頁!

「黑色」的愛河

愛河得名,源自一個美麗的誤會。原本愛河在不同的河段有不同的稱呼,直到日治時期整治這條產業運輸河之後,始有「高雄運河」的稱號;高雄市民慣以「愛河」統稱此河,則起因於一件烏龍的新聞標題。

據稱一九四八年之間,高雄市民陳木潘接手日人遺留的河面觀光遊艇,並由詩人呂筆起名為「愛河遊船所」,意謂情侶到此一遊,感情可隨河面遊船的搖曳而浪漫加溫。然而是年的一次颱風天竟吹落了「遊船所」,只剩「愛河」二字招牌孤懸空中。

時至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新生報》高雄分社正式於鼓山區成立之後,某位從北部奉調至此的林姓記者在赴任之日,正巧發生運河浮屍命案並予以報導。於是,民眾一方面錯把孤懸空中的「愛河」二字招牌當成河名,另一方面是《新生報》林姓記者以「愛河浮起豔屍一具」的新聞標題報導此事,引起各報跟進。

再加上諸如「愛著卡慘死」的譬喻,抑或是洋溢著幸福滋味的「永浴愛河」等語,種種原因讓「愛河」之名不脛而走,也逐漸成為市民慣用的名稱。

愛河命名政治學

正當「愛河」之名遠播全台,並成為許多不被祝福的愛侶殉情之地的同時,各種政治上的角力也激烈進行著,讓「愛河」被迫更名為「仁愛河」。

一九二三年四月,日本裕仁皇太子抵台視察遊覽,入住打狗山下的賓館。裕仁太子於四月二十七日離去後,正時逢太子壽誕,故台灣總督田健次郎將該賓館改稱壽山館,打狗山也一併更名為壽山。等到蔣介石轉進台灣之後,這般造神風氣不但不落人後,反而更加盛行。

只要一到蔣介石生日,台灣社會必定掀起一波又一波簽名祝壽、懸旗結綵、打造富麗堂皇的壽堂、吃壽麵壽桃、鑄銅像獻壽、化妝遊行、祝壽美展、祝壽歌唱、祝壽猜謎、祝壽釣魚比賽等諂媚獻殷的活動,熱烈與瘋狂的程度一點都不輸當前的「廟會建醮」,恰似這廂「三月迎媽祖」,那廂「十月瘋蔣公」,以互別苗頭。

更名的風風雨雨

當然,愛河跟壽山的更名一定需要市長同意,時任高雄市長的楊金虎也因此樂於做個順水人情。而楊金虎乃是高雄市升格為直轄市之前,首位以選票打敗國民黨籍候選人陳武璋,以號稱「黨外」之姿榮膺市長寶座之人。

然而,我們不難發現這種諂媚的政治文化對政治人物而言,似乎是百利而無一害。畢竟非國民黨籍的楊金虎,在任內可說深受各種政治干擾,並深陷市府顧問洪劍鋒的「賣官鬻爵」案之中,於一九七三年二月卸任之後即遭收押偵辦,並求處徒刑五年,而後因病才以四十萬元交保。此案經楊金虎一再上訴,纏訟至一九九○年楊氏往生為止,官司仍未定讞。

事實上,楊金虎是否「賣官鬻爵」,我們並無法確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從威權時期一路承襲下來,未經任何清理、重整的台灣法院,其獨立性與公正性原本就相當可疑。有的人收錢是政治獻金,有的人則是貪瀆,檢察官與法院不叩問「對價關係」的客觀證據,而改從想當然爾的道德瑕疵出發,並長期混淆道德上的「罪行」(sin)與法律上的「罪刑」(crime)之差別,讓台灣法律的公正性有受到「政治力」滲入的空間。

無論如何,該是闔上愛河命名政治學的最後一頁了。愛河命名的風風雨雨,迨至一九九二年一月一日,市議會與市府順應民意,恢復了「愛河」與「壽山」之名後,愛河的命名政治學終告一段落。

愛河原木政治學

一九六○年代,正是政府開始鼓勵產業出口創匯,高雄加工出口經濟的號角聲響之刻。從菲律賓、印尼以及馬來西亞進口原木加工製造成夾板的合板業,也就在這個加工出口的黃金年代中替台灣創下可觀的外匯。

為了因應原木大量進口,高雄港區裡頭的旗津8號船渠左側,便興建了高雄港的第一個儲(貯)木池,緊接著高雄港務局在一九七二與一九七三兩個年度,陸續在前鎮漁港對岸興建第二與第三座儲木池;於是,高雄港原本的漁民養殖業,就這麼隨著儲木池的興建而走入歷史。

儲木池又被稱作杉木池,可以說是原木的碼頭倉庫。據說將原木浸泡在貯存池當中,不僅有助於原木的樹脂釋出,更可據此延長木材的使用年限。但由於進口原木有沉木與浮木之分:亦即放進水面會平躺伏貼的屬於浮木,原木本身頭重腳輕會導致垂直浮沉水中的,則是沉木。

木材加工出口區

因此,在高雄港區裡頭,就時常會看見浮木下卸水面之後「紮排」,橫排以一根原木之寬度為限,豎排每排排面寬度不得超過十公尺,然後由一艘小船往前拖,拖往港區內的儲木池,或者前往與高雄港接鄰的前鎮河或愛河沿岸的儲木池存放。

一九六二年初,台灣的合板出口還低於日本的出口量,但到了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之時,台灣的合板出口已不亞於日本,從中可見台灣合板業發展的驚人勢頭。甚至在一九六六年之時,木材加工業者還曾遊說政府設立一個木材工業專屬的加工出口區。

當時,許許多多從高雄港進口的木材,便沿著愛河溯流而上拖往河岸兩旁的儲木池,等待加工製作成「三合板」之後外銷全球以創匯,其中最浩瀚壯觀者,莫過於佔地十餘公頃的內惟埤儲木池。

目前愛河旁的內惟埤與中都等溼地生態,都可說是拜當年儲木池之賜。一九六四年之際,高雄港激增的原木進口量造成儲木池的供應缺口,於是,愛河沿岸的廠商索性把愛河當成私家露天儲木場。

基於愛河河面整潔與秩序之維護,高雄市政府、市議會便擬了一份《愛河放置浮木管理辦法》,並送經台灣省水利局進行研討。同時,為落實此項辦法,兩位高雄出身的市議員便遠赴省水利局開會,結果吃了好大一頓閉門羹;高雄選區出身的省議員李源棧甚至為此大動肝火,並在省議會猛烈質詢當時的省府水利局局長王道隆。

外來政權統治

事實上,社會科學界對台灣政治關注的一項主要議題即是:做為「外來政權」的國民黨,如何能夠在異地求生,甚至有效統治台灣社會數十年。因此,黃堯與李源棧之間差一點上演全武行的爭議,其實是具體而微地提供我們關於「外來政權」的國民黨如何有效統治與經略異地社會的一種解答。

威權時期,省議會是台灣人可以參與的最高議政機關,更是台灣地方利益的分配場域。但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的「黨外」人士不好挑動敏感的威權政治議題,於是聚焦於更能引起大眾共鳴的經濟寡斷與壟斷特權事項上,大加撻伐。

是故,少數獲得國民黨的經濟特惠待遇者,一方面在「政治忠誠與經濟利益」的侍從、抵換中成了國民黨的地方基礎;另一方面,為了捍衛自身的經濟特惠待遇,此類問題往往也就容易演變成本地人士之間的攻訐鬥爭,國民黨可坐收「分而治之」的統治效果,讓「本土vs.外來」的爭議得以巧妙地轉換成「本土vs.本土」之爭。若學者研究為真,那愛河當年原木進口引發的爭端,無疑是幫大家上了一堂戰後台灣政經發展的課程。
(育心/輯)

《打狗漫騎:高雄港史單車踏查》
作者:陳奕齊
出版社:前衛
出版日期:2020/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