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小說〉桎梏

溫小平 / 旅遊作家 2020/09/01 10:32 點閱 2227 次

她考慮好一陣子了,始終下不了決心。大概半年前吧!她開始四處尋找合宜的居處,兩房一廳,有陽台,邊間有窗,大樓附設中庭花園,附近有便利商店和超市,中意的就有兩處,真要搬家,她卻開始猶疑。

其實她和丈夫的生活早就形同分居,住在一個屋子裡,各自開伙、叫外賣,各自使用不同浴室,出門上班、下班回家,誰都不用跟誰報告,使用各自的鑰匙開門,極少數偶而忘了帶鑰匙,只好按門鈴請對方開門。有個晚上,丈夫不曉得去了哪兒,手機也撥不通,她坐在門口等到凌晨兩點,才等到他回來開門。

他冷冷說了句,「你甚麼時候才會長記性。」沒有任何歉意,如同他在婚姻中虧欠她的許多年,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原本還想,女人有更年期,男人也會有吧!只是他時間提早了許多,或許過一陣子,他就重新有了溫度。

直到丈夫買了一張坐臥兩用的沙發床,放在書房裡,然後跟她說,「我最近睡眠品質不好,常常起床也會影響你,我就睡書房了。」只是告知,不是商量,就讓她獨自睡在主臥的雙人床上。

剛開始她會為了這事,窩在枕頭裡哭泣,還怕哭聲傳到隔壁的書房裡,哭得很憋屈,漸漸覺得自己的眼淚沒人會珍惜,就不哭了。改為每晚做問答題,自問自答,他為什麼變得如此冰冷?他到底喜歡過她嗎?愛過她嗎?他們之間到底是種甚麼樣的關係?如果愛過,怎麼可能變成陌生的仇人?

當她讀了馬克米勒書寫的〈幸福童年的真正秘密〉,提到他的母親愛麗絲米勒,即使是世界知名的心理學家,自己的婚姻卻不幸福。

米勒爸媽都是戰時從波蘭到瑞士求學,因為來自同樣的家鄉,彼此同病相憐,互相照顧,成為一種依賴和安全感,而走入婚姻,其實只是朋友,沒有愛情。婚後,兩人距離愈來愈遠,終至分手。

她彷彿看到自己的身影。當年,她的要好同學紛紛結婚或出國,相依為命的母親心臟病突發去世,她在殯儀館守靈,他陪在旁邊,幫忙跑腿處理雜事,見到她身體虛弱,特地做飯煲湯給她吃,媽媽下葬那天,她在墓地抱著他大哭,然後就決定嫁給他。

起初以為那樣的陪伴就是愛。時間久了,從細微末節中,她漸漸發覺彼此之間沒有愛。譬如她產檢時,他從沒有陪過,她生孩子時,他只在出院時露臉;她偶而到國外出差或旅行,他接機時總是臭著一張臉;甚至孩子滿六歲,他就自作主張把孩子送到國外念寄宿學校,她想出國看孩子,他卻要她自己買機票。

更誇張的是,他開始獨來獨往,不跟她同時出門,她彷彿過著單身生活。甚至公公生病住院,他也跟她前後腳去探病,就像他無法忍受跟她同框的畫面。

她問他到底出了甚麼事?她甚麼地方表現不好?他卻不說,她氣得提高聲浪,甚至大吼,他一律冷戰對待。冰塊擱進熱水裡,融化了,還能成為一體,可她再熱,卻化不了他這塊千年冰磚。一個婚前跟她有說有笑很能聊的男人,閉了嘴,就像入了熱鍋的蛤蠣,死都不開口。

後來,她才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可是,他又似乎只是逢場作戲,每天晚上照樣回家。她想找徵信社追蹤,卻擔心被人抓了把柄,影響丈夫考績。

她氣自己沒出息,丈夫如此待她,她卻踏不出這個門。如同單親媽媽牢牢抓著她,不讓她考外地學校,不讓她離家住校,甚至出國旅行都要帶著媽媽,她想飛出牢籠,卻像手腳被上了鎖鍊,直到媽媽過世。

她趴在床鋪上,枕巾上依舊有斑斑淚痕,她隱約嗅到悲傷的味道,眨眨眼睛,眼睫上的淚珠,模糊了她的視線,依稀看到那年深夜,爸爸悄悄關上她的房門的身影,然後從此遠離她和媽媽的生活。

她以前羨慕爸爸離家的勇氣,此刻,她卻覺得爸爸殘忍,他放棄所有的努力,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慾。

而今,她決定拒絕爸爸的殘忍、媽媽的悲情,要把孩子接回國,然後搬到那個新家去。即使她的身體依然被禁錮在另一個窗口裡,但她卻可以跟孩子各自擁有飛翔的翅膀。